趙姝梅

記憶中，姑父是家里的?？?。他要么獨自一人，穿著雪白的襯衫，滿臉堆笑；要么帶著孩子們來村里趕大集，看大戲。帶的最多的是好看的紅梅姐，雪一樣白的肌膚，眼里漾著柔柔的水波，漂亮的丹鳳眼隨了她娘，我喚懷云姑姑，爸的本家姐姐。

客人來了有酒喝?！袄掀抛?，給咱炒盤土豆絲、拌個酸菜黃豆芽！”每逢此時都是爸最興奮的時刻。

爸并非酒癡，然而，酒是他一生當中最好的陪伴。大年日的頭腦湯餃子，必往湯里滴幾滴酒，美其名曰：“扁食就酒，越吃越有?！?/p>

酒是六曲香、老白汾、劍南春、二鍋頭或竹葉青，擺在一張掉了漆的木桌上，家里立時闊氣了起來。爸和姑父對飲，一瓶酒拆了封。在某些既定的瞬間舉起酒杯，同祝共愿，先干為敬。

“酒是好東西啊，少喝對身體好。”說話間不免貪了杯。

“下次來，我給你帶瓶貴州大曲！”姑父操著地道的沾尚話，夾一筷子菜，放到嘴里慢慢嚼著，末了，輕酌一口酒，讓酒香在味蕾中慢慢釋放。

姑父曾為貴州盤縣（今六盤水市）159煤田地質(zhì)勘探隊隊員，彼時將家安在了貴州。他為大女兒取名為“貴梅”，小兒子名“貴平”。以“貴”紀念，銘記永遠的貴州。

眾所周知，貴州山高路陡，以山聞名。曾經(jīng)，為開采這里的煤礦，姑父終年輾轉(zhuǎn)在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，開啟了一段荒野求生的歷程。一個羅盤、一把手錘、一個放大鏡、幾幅地質(zhì)地形圖、一個記錄本和膠布，就是工作的日常和生活的全部。餓了，啃干饅頭；渴了，飲山泉水；累了，就地一躺，哪管亂石山崗，野獸出沒，也因此落下了嚴重的胃疾，后罹患肝硬化。

20世紀70年代，貴州大曲是貴州地區(qū)極負盛名的品牌，也是老百姓買得起、喝得起的大眾名酒。身在異鄉(xiāng)為異客的日子里，貴州大曲陪他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。難得一次回家，全程2000多公里的路途，姑父卻從不忘記在包里塞一瓶貴州大曲。離家千里，這是他送給親朋好友最高級別的禮物。

每次酒敘時間對爸和姑父來說不亞于一場演說，他們就那樣酣暢淋漓地喝著、說著，炫耀著為人父的得意，炫耀著工作和生活的焦頭爛額。

姑父健談，也隨和，有著高深的閱歷和對萬事萬物獨到的見解。借用一段話來形容，那就是“王侯將相、三教九流仿佛就住在隔壁，那些刀槍劍戟、神通廣大的人如疾火流星，與各自的命運狹路相逢?！?/p>

當然了，他講得最多的是自己在貴州工作的經(jīng)歷、他所走過的每一個地方。

他講，煤田地質(zhì)勘探人是如何身著勞動布衣褲，腳穿大頭鞋，頭戴草帽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深山中徒步跋涉；講藍天近在咫尺的粗獷和自由；講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小插曲。

“我要吃荷葉糯米雞……”爸看我們幾個小鬼在偷窺，嘴饞，便拿一根干凈的筷子，在酒盅里蘸一下，伸向我們：“來，舔一舔！”只一下，自喉嚨涌上來的辛辣，一下子就將眼淚撞了出來……

后來，姑父攜全家回到了山西，回到了生養(yǎng)他的小縣城。從此一次次來，一次次走，一次又一次和爸爸的聊天暢談中，貴州不再遙遠、神秘，而是暈染開來的赤橙黃綠青藍紫，一個有溫度和親和力的地方，是漸行漸近的美麗夢想?？傆幸粋€聲音溫存在心底：“貴州歡迎您！”

曾經(jīng)有那么幾個晚上，我夢到自己奔跑在姑父所說的那個名叫貴州的地方，夢到了糯米糍粑，夢到了那好看的銀帽、銀項圈、銀手圈、銀簪、銀梳、銀耳環(huán)……銀子的萬種風情就那么光彩奪目地、銀光閃閃地戴在我的頭上、頸上、手腕上、耳朵上，我也會說那么一兩句貴州方言：“哈嘞”（嗨，你好）……

長大后，不擅飲酒，不會品酒，但卻知道了酒之辛辣，那是一種個性，一種放蕩不羈的真豪情；知道了貴州大曲酒的精神內(nèi)涵——“不忘故里，留住記憶?！敝懒斯枢l(xiāng)的游子，那鄉(xiāng)愁濃稠得像化不開的烈酒，像姑父包包里不遠千里萬里帶回來的一瓶瓶貴州大曲。

姑父走了，死于肝硬化腹水，享年55歲。

聞聽噩耗，爸半晌無語。末了，他緩緩起身，從柜子里拿出珍藏已久的小半瓶貴州大曲。這次他沒有吩咐娘開火炒菜，而是口對瓶子“咕咚”一聲飲了個干凈，喉管里有一種破裂的聲音，劇烈的“咳咳”過后，淚如泉涌……